精选《沈从文文集第四卷—虎雏》沈从文的书评文摘
日期:2022-07-25 人气:

推荐:经过人工精校过的完本小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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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简介】

沈从文(1902-1988),湖南凤凰县人,20世纪优秀的中国文学家之一。早年投身行伍,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,是白话文革命的重要践行者和代表作家。主要著作有:小说《边城》《长河》《龙朱》《虎雏》《月下小景》等,散文《从文自传》《湘行散记》《湘西》等,文论《废邮存底》及续集、《烛虚》《云南看云集》等。20世纪53年代后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物研究,晚年编著的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填补了中国文物研究史上的一项空白。沈从文凭一颗诚心,一支笔,用干净的文字塑造了纯美的湘西世界。他的作品,满是自然的美丽和人性的纯粹。在充满焦虑甚至苦难的现实中,他笔下的世界,给我们的心灵开辟了一方净土。

【编辑推荐】

本书选录了其中短篇小说作品《虎雏》《丈夫》《绅士的太太》等17篇。沈从文的小说,无疑是现代文学宝库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。在这些奇伟瑰丽、嗅得出泥味芳香的文字中,可以体验到他不断探索的创作历程,时隐时现的湘西风情,但惹人注意的还是那颗飘渺、孤寂的灵魂。生活如果是诗,那么可以说,苗族作家沈从文坎坷的一生,真正浸透了苗族的诗。他拱卫的理想并不像有些评论家说的那样,是什么象牙之塔,而个人主义,性爱和宗教构成的原始王国,从政治上说,沈从文向往的也不是现代民主政治,而是原始的无为而治。接近这种文学禁区需要读者努力探索。但登上这座高峰只需想像力,而不要什么学问。

【名人的书评】

沈从文作品重新修订典藏版;他的作品,满是自然的美丽和人性的纯粹。在充满焦虑甚至苦难的现实中,他笔下的世界,给我们的心灵开辟了一方净土。

【沈从文文集第四卷—虎雏的书摘】

第四辑虎雏

中年

因为在北京××大学里办事的一个朋友,来信寄给久蹴在上海的我,那来信上说的是:

……快来吧,你这个疑心重不知自爱的人,别担心到了北京会有什么不吉利事情。你来看看我们如何过日子,这就很可以给你开心了!你不高兴注意我们俗人,我为你预备得有一个好地方,去俗人同熟人都很远,白天同你作伴的是芦苇,晚上陪你谈话的是蛤蟆,还有……你别让我这学科学的人,为了形容一个住处还来费力描写,这天气本还不必令人出汗,可是我因为写这个信,手心已全是汗了。……你来吧,莫要我再写信好了!

我虽被上海方面人说到“很从容”的留在上海过日子,实际上人并不从容,我的表面生活沉静,心上却十分暴躁。因为任何人皆只见到我一个倦于生存的外表,所以任何人皆不知道我的心如何跳跃。久留在上海,我在糊涂中,也许终会做出一些朋友们认为很糊涂的事情。所以北京一方面来信要我去,上海一方面熟人就劝我走。都以为不妨到北京看看,到后另一个朋友且为我把钱筹好,把一切全预备好了。

因此我坐了两整天的火车,同一个据说是将军的人物,在一个车箱里谈了两整天的空话。车到了正阳门后,从正阳门站下车,白白的太阳还仍然像四年前我所见到的太阳,我跳上一辆多灰的洋车,这洋车向大车过处烟尘骤起的前门拱洞跑去。第四天,我就来到前次给我写信的那个朋友为我预备的空屋里住下了。

朋友夏君把我款待到这个幽僻无人的地方,真使我十分满意。这地方虽为学校安置了许多办事教书人,邻近我住处的却很少。他们住的是闹热地方,我这里,却同旁的屋子相去很远,独立在这宽大花园一角的。

我住的是一个亭子,这亭子据说原从圆明园搬移来的,刻镂极精细的白石亭基,古怪的撑柱横梁,可以使人想象到一些已成为精灵了的故事人物。亭子太大了,故已用白木板壁隔离成两间,我住的是左边的一间,右边却没有人。

亭子外边的景色,诚如朋友所说,是十分美的。芦苇同蛤蟆都在我眼底耳边,不久即完全熟习了。每到黄昏时,我把晚饭吃过后,就爬到亭子外栏杆上去,抱膝看天上的云,并且不久我就知道有两只灰鹤每天照例的休息地方,我知道我屋顶承簷柱上空隙处,有许多麻雀蹲到上面休息,我知道一个小小的黑影在空中晃过时,不是燕子却是一只蝙蝠。

芦苇在我面前展开,这时看来便如一个湖,风过时,偃伏成细碎而长条的波浪。我不是诗人,望到这个照例是无话可说的。亭子前面有一段缺少芦苇处,全是种有细秧的水田,日里只能见到白腹青羽的燕子,掠水贴地飞去,到了晚上,许多藏在芦苇里的水鸡,皆追逐出来了。朦胧里望到这些黑色小小东西的游戏,这几天又正是真珠梅开放的时节,坐在栏杆上的我,隐约嗅到花香,常常一坐下来就很久很久。

到这个地方来我的确安静多了。上海我住的是地当法租界电车总厂的要道,每日从早到晚我耳朵里都是隆隆的车声,作事总作不好,性情就变成特别容易生气的人了。这几日,上海大致更热了,如果我还留在上海,窗上的西晒使房子像一个甑子,我的文章一定是写不出的。如今我到了这里,每天总能很安静的作我所要作的事情,朋友来看望我时,见到我桌上的成绩,都觉得十分高兴。有时我们坐到栏杆上去谈天,谈到两人平生所经历的地方,谈到六月时清风的可爱,这亭子,实在就是园中一个*好迎受晚凉的亭子,朋友的科学态度,给我的印象,同到这亭子给我的浪漫情绪相纠结,我照例是要发笑的。这地方,使我的确安静多了。

不过,因为这地方是个幽僻无人的地方,我将在我的分上,见到一些关于年青男女觉得极新鲜的事情。这些事情到这里的二十天内,在黄昏里我一共就见过了五次。有两次我看到人家在我常坐的栏杆上接吻。有两次我看到一对人并肩坐在那栏杆上,或者已接过吻了,或者正在等候方便接吻。另外一次我看到一个女人,傍着在那里哭泣。那照例是我初从外边回来,又照例是这些年青人知道我不会在房里,才有这种事情发生的。到后我还是重新跑去,远远的跑到亭子背后松树编成的排道里去了。我将在那里散步,看黄昏里包围的天地,估计到两个人已应当分手时我才敢回去。

回去时,望到刚才有人坐处,我常常只能作苦笑,来到这里的女人,也许就正是一个生来*丑的女人,但同男子来到这无人地方,恰恰在这黄昏里,能够伴着所爱悦的人,默默的,把这一个微抖的嘴唇,贴到那一个微抖的嘴唇上去,两人什么也不说,只默默的拥抱,又默默的离开,这些事,是人生的诗。即或这女子同男子是两个如何卑俗的灵魂,他们到这里来所作的事情,还是像一首诗的。

想起这些情形时,我很觉得软弱了。因为我不是那种读诗的人,我的性情,我的习惯,都不能如一个老人那么冲澹温和,这“人生的诗”有时是很恼怒到我的。诗句已消失了,人已不见了,依约里有时还闻到一种余香,在无风的黄昏里散布。我有点难受了,便躺到床上去。可是不久我仍然又起来了。我仍然出去,坐到适间年青女人所坐处,静静的遐想一切,到后便使我笑起来了。

一个中年人的情怀,心情上的“小小罪孽,那不消说是常常存在意识里,而又常常要作一些希奇的估计,免不了使自己看来也很惊讶的。

我遇到这些时节,坐到那里常常比平时更久,忘了我晚上工作的时间,也忘了我其他事情。因为这类事,并不为朋友所知道,所以朋友来时,有时带了一个新的同学过来,总问我:“在这里是不是觉得寂寞,觉得吓怕?”

我照例将说:“这里不是使人寂寞的地方,我也并不觉得可怕。我是一个见过许多日头月亮的人,所以你们受不了的我总能忍受下去。”

我说到这样话时,朋友听到的意义,却并不同我自己听到的意义一样,因为我这里还包含有一种秘密,这些能够明白“定性分析”或“社会学”或“英国国会之制度”一类学问的年青人。全不知道我这秘密的。

天气渐渐热了,在房中做事,也不大方便了,有时我便移了桌椅出去,茶壶茶杯同墨水瓶之类也得带出去。早上同下午,既不会有人来玩,我都觉得在外面做事,一面望到微风里的芦苇偃伏,一面写些什么时,比枯坐房中尽盘旋到一个故事为方便多了。有时我过××去了,听差忘了为我把一切东西搬进屋里去,回来时,茶壶照例常常是干了的。在去××学校的大路上,我总可以碰到一些××大学的女人,我想象到我茶壶中的茶*后一滴干在谁个口里时,我便仿佛得到了说不分明的东西。也许用我的茶杯喝茶的人,正是那几个成天在园子里收拾花木的粗人,但我曾听到朋友说过,他有一个女同学,喝过亭子里的苦茶。我以为一定不止一个。在我处照料茶水的听差,见到我喝水好像特别喝得多,总得说“天气很热”。我从没有说那茶不是我一个人喝尽的,因为我不愿意他去洗那杯子。

让我从记事册里,检查一下日子,这一天是不是二十七。正是那一天,西山的日头沉到山后背去了,远望西山只剩一抹紫,天上填满了夜云,屋里的灯应当发光了,我因为想起一个可纪念的朋友,心中有点烦乱。晚饭业已吃过了,不知如何心上觉得十分狼狈。平常时节我在这样情形,正同一般故事上常常提到的中年人一样,我是要故意虐待我自己,勉强来工作的。寂寞了,我就作事,我有许多许多文章,就那么写成印好分散到国内各处去了。但另外一时节,心上纷乱了,我一件小事也作不下去,即呆在桌边也觉得无益,就各处跑去。我的住处外边是通西山的大道,历史上很在点名气的圆明园遗址又在附近不远,我毫无目的向任何方向走去,也不至于迷途。西郊附近的地方既是一片平原,当地小村落人家的狗又从不随便咬人,走夜路没有土匪也没有野狼,故我无目的底走了许久,有时不知不觉走了极远的路,到后觉得不行了,才向一个附近人家雇了一匹小驴回家,回到住处时,大门大致已掩上多时了。

那时我既不能作事,也不打量出去,只好躺在床上,静静的思索一切。从窗口望到外边黄昏的景色,望到为黄昏所侵蚀的亭子上纵横木梁,仿佛有些精灵在我身边。我想起一切人事哀乐的分野。

记起另一时在一个朋友家里吃酒,主人多喝了一杯,稍稍觉得过量了,这朋友拉了我的手,大声的教训我,告我说,他的未婚妻说过我是“永远寂寞的男子”,且说“即或同一个人做一些不规矩的事情,也仍然要想到另外一个事上去,而显得当前行为无聊的”。

这人到后结了婚又离婚,那“一言中的”的女子,如今又嫁了一个人了。在我记忆里,却长有这样一个逗人动心的温暖的感觉。那女人的一句话成了我忧郁生活的粮食,我重复念到这一句话时,心中激动的十分厉害。这中年衰弱的心,不为当前生活而注意,却尽在想象中得失里而盘旋。但是,虽想到那些生命的过去,眼前使我心跳的事还是很多!

我的住处的屋外水阁,原是平常时节××学生谈话*好的一处,绕屋的长廊,铺得是极整齐的方砖,这时节长廊一带的真珠梅,开放得正是十分动人,黄昏里,照例常有即或是从脚步声音同微微的气息里也知道是年轻的女人们,伴着她姊妹朋友,来到这地方。她们从窗外过身时,隐约苗条的身影,以及她们的笑谑,她们的低声谈话,都给我一种动摇,搅起我心上一些暖昧的不端庄的欲望。这些声音渐渐的远了,投在我心上所起的微波,也渐渐的平静了,注目到窗外的黄昏,我似乎得到了什么同时也失掉了什么。有时这些年青人立在我的窗外,坐到我作事的椅子上去,轻轻的谈着一切儿女们事情,或只适宜于两个人商量到的事情,在这情形下,我便重新记起了我朋友那个太太说及的一句话,我很沉郁,但我还仍然不惊动这些不速之客,仍然凝视到窗外的黄昏。我很羡慕这个黄昏里的一切,本来这黄昏,应当是一个能领略黄昏的人所占有的,但那时节我仿佛与黄昏无分。一只蝙蝠或一只蝶类,在我的纱窗上作声,听到窗外人为了小小惊讶说出的笑话,本来以为房里没有人的她们,其中一个正要回去了,就常常说,“好像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话,我们应当走了”的话时,我心中总十分感动。到后人就当真走了,我那时,很愿意打谁一掌,又仿佛被人打了一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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